竹素园丛谈

清·顾恩瀚

元遗山《续夷坚志》云：“古人称祝多云千万岁。国初种人淳质相祝，但云百廿岁。自太祖收国元年乙未至哀宗天兴二年甲午止，适得甲子两周，是其谶也。”余因忆清代北京俗语谓人之阘茸者曰“八代半”犹吾锡詈人曰“末代也”。乃有清自顺治入关，传康熙、雍正、乾隆、嘉庆、道光、咸丰、同治、光绪为八代（同治、光绪为昆弟行，合为一代）。至宣统三年而逊国，适合所谓八代半焉。

清室逊位时，民国政府订立优待条件，清帝仍居大内，宫中用宣统年号，宫室、舆服、祭礼、婚丧一切礼仪仍用旧制，民国政府岁给优待费四百万元。嗣以财政困难，优待费不能照给，惟以借贷典押度日。至甲子年十月北京政变后，即由民党提议将清室划除，派兵入宫，迫清帝即日迁让。清内务大臣绍英师傅朱益藩商请宽限二日，不允，于是清帝带同后妃仓皇出宫，移居醇王府。宫内各太监宫女完全驱散，珍贵物件均由民军点收，并随身服御之物亦不及携带。三百年清室之运，自此告终。然较诸俄废帝之下场犹为幸事也。

清代皇室私财无可稽考，惟其私有田亩则归内务府会计司掌管，故犹可指数。皇庄田亩各有等第，盛京庄共八十六，一等庄三十五，二等庄十，三等庄八，四等庄三十四。山海关外庄共一百十一，一等庄六十六，二等庄四，三等庄二十，四等庄二十一。喜峰古北两口外庄共一百三十八，均一等。归化城庄共十有三。畿辅庄共三百二十二，一等五十七，二等十六，三等三十八，四等二百十一，半庄七十一。每庄设庄长一，瓜田菜圃置长亦如之。庄赋共地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二顷八十亩有奇。前清起自部落，入关以后颇能保持节俭，家法森严，不似前朝之奢侈。皇室经费隶内务府，特设御用监，司其出纳，后改为银库。每年度支除皇室进项外，若不敷用，则檄取户部库银以济之。乾隆中叶额定六十万两，然后世不能遵此岁额。至那拉氏秉政，用度无艺，祖制遂废，如颐和园建筑工程提用海军经费三百万，华侈埒于阿房，以致海军不堪一战。平日太后及帝御膳，每日各二百两，归宫内御膳房承办，不与光禄寺事也。

世以光禄寺为天厨，实则光禄寺之庖厨但承办外廷筵宴、坛庙祭祀及琼林、外藩宴饮而已。至宫中则自有御膳房、御茶房，设尚膳、尚茶专官，隶内务府。御膳亦但承应帝后，其余各宫月给柴米蔬肉等钱，由宫女太监等承值执炊。宫中且有小市集，如蔬菜、鱼肉、酒果及日用常需之品，备各宫采买。此等市集大都太监及内务府吏役纠赀开设。亦有点心熟食备早朝官之点饥。清朝御膳定百二十品，每膳须设同样兰席，所谓吃一看二也。嘉庆、道光之间减为六十四品，咸丰之季又损去半数，同治初元复减八品，仅存二十四品，且少于官场满汉酒席之品矣，此盖出孝贞皇后之意。孝贞崩，慈禧专政，复规定八十一品。内务府报销太后及德宗膳银每天各二百两，另点心银各二十两，后宫减半，三宫日用膳费几六百金，另添点菜不在其中。撤下之品均归贫苦太监取去，已成惯例，御膳房不计较也。尝闻人言皇帝面前数味尚可入口，再远则馁败恶臭矣。

复辟一役千秋自有公论，张勋以一武人而深明大义，功虽不就，志实可钦。成败论人，英雄短气。张殁后某君挽以联曰：“遗恨何穷，宗留守临殁犹呼渡河，道路皆为流涕；公论安在，武乡侯出师反书入寇，古今同一伤心。”沉著痛快，人人意中所欲言。此联传诵一时，亦足见普通人之心理矣。

有李太黑者原名成德，山东阳谷县人，本系前清秀才，年约五十余岁，复辟思想甚重。当张勋复辟时，太黑闻之喜甚，市香楮冥镪赴关帝庙中许愿，祝张成功。疏文有曰：“愿周将军挥大刀保张大帅，歼小丑。想关圣帝君立马云中，亦必助以神威也。”继闻复辟失败，懊丧不食者数日。太黑本有祖业田半顷余，他人之入红枪会者或为人所迫胁，亦或自为捍御计，惟太黑则欲藉群众之力，恢复满清，故毁家人会不惜也。先是太黑将入会，斋戒沐浴，虔请乩仙问吉凶，乩判曰：“你是天上太黑星，来在人间放光明。横行天下无敌手，只怕遇著百万兵。”自是遂改名为太黑，且一跃而为首领矣。太黑既为首领，乃至戏园中买一黄马褂披于身上，车中供仲夫子子路神位及周将军仓、张桓侯翼德画像，车前黄旗书大清宣统年号，声势浩大，官军披靡。及率大队攻东昌，众溃，太黑就擒，旋问统兵者为孙百万，乃叹曰：“吾命休矣！乩仙早已示我矣。”

复辟失败之前一岁，徐州开大会议，议复辟，各省军民长官多派代表与议，均签名于约，张勋被推为盟主。以为志同道合，义无反顾，故只带兵三千入京，不虞其有他也。及马厂兵起，鏖战一昼夜而败，逃入荷兰营中。论者惜其卤莽举事，一蹶不振，然其事其人已足千古。视彼受禄清廷，身都将相，一旦倒戈，视故主为奇货者，非但张羞与为伍，即视李太黑亦有愧色矣。

索伦种人其部落繁衍于黑龙江之北，风气刚劲，长于骑射，性极敦朴。旅客有过其地者留宿毡帐共寝，处如家人，膳食不取赀，或馈以内地土产茶叶、手帕之类，始谢而受之。清室盛时，尝征其兵平定新疆等地，现有过其地者，见其人仍服清朝冠带，恭敬不怠，不知何者为共和也。奉军中有所谓黑龙江骑兵队者，善战精射击，殆即索伦兵欤？清代设有索伦领队大臣，叛逆者之子孙发黑龙江披甲人为奴，固尝优异之也。索伦人天性忠实而勇侠，能厚结其种人抚为我用，提倡军事教育，洵为黄种后起之日耳曼也。索伦以北有所谓使狗鄂伦春、使鹿鄂伦春两种族，其部落大小与索伦相若，其地早寒，咸以鹿狗驾冰撬载物，驰行冰上绝速。其部落以所使之物而别称之，本为清朝属地，割让于俄。今华人侨居其地者多豢鹿，视如牛马，收其鹿之茸售于内地，颇获重价。若狗皮则细软而暖，吾人所衣之狐裘，大率为鄂伦春之狗皮也。

前清京师各部以度支部事最繁，人最多，而岁俸所费不过银四万余两，合银币六万余元。民国初年，有参事八人，四年乃有二十八人，其时岁费十二三万元，渐增至二十余万。近日财政部每月所费需二十三万元，参事至数十人，其他人员几及二千，于是薪俸有积欠两三月者。此外各部情形大略相同，教育部更窘。京师国立大学九校以特税基金被截作军饷，校费积欠甚巨。新年以来各校校长、教职员议决一致罢课，至今开学无期。京师首善之区，外人观瞻所系，现象如斯，亦复成何体统？至若参谋部人员薪俸则已年余欠发，京中警察亦欠饷半年。所异者宦途如此清苦，而猎官者犹若蝇之逐臭，是真别有肺肠矣。乙丑七月，客来自都，言有某部官吏携其妻唱于十刹海，张一旗大书三行曰：“天下有道，我黻子佩；天下无道，我负子戴；天下混帐，我弹子唱。”此君失职不平，愤而出此，亦可怜矣。然幸有一技足以苟全旦夕。他如因薪俸久不发，典借俱穷，一身或一家自戕者又不知多少也。溯民国六年国库，岁人尚有八千余万，自公债之策行，财部与银行勾通，国库岁入悉为公债局吸收以去，少数人享其利，多数人受其害，致演成今日之现象。论者但归咎军阀，仰知财阀之为虎作伥哉！

今日之财政扫地，公私赤立，皆受公债之赐也。溯自民国六年以后，国用无[1234]，以借债为第一政策。利息之优，折扣之巨，为从来所未有。财部银行相倚为奸，始则诱军阀滥发公债，继则借整理公债之名，举国库七八千万之收入一网打尽，犹虑基础之不能巩固也，乃委托税务司以管理之权，新旧关余，一手把定，悉存汇丰银行。还债后所余之款，财部不敢稽核，偶一过问，即诋为破坏公债，假舆论以攻击，于是财政金融之命脉悉操纵于外人。昔桑孔笼天下之利以归官，犹为千古诟病。今者多数人枵腹从公，少数人营私射利，上蠹国计，下朘民膏，甘为外人之鸩媒，此又桑孔之罪人也。

天津常关原为钞关、工关所，合并日常关，即与海关对待之名词。海关设立于通商口岸，名曰新关，而以常关为旧海关。钞关亦曰户关，前清归户部简放监督，税银解户部。工关归工部管理，税银解工部。自改并常关后，所征羡余及商人完税，与胥吏勾串为奸者，皆失其衣钵。所奇者船户商人转以不获取巧为恨，无怪清季关督屡欲正本清源而卒不果行者，实中梗者之多也。庚子联军占据天津，天津常关亦遂为联军所占。该军联帅即派洋商老于天津者主其榷政，以天津官银号为总局，即今之常关总局也。常关旧址本在北河，今犹称其地曰“北大关”。凡联军所征津埠一切税款，咸集于官银号，不但常关税银也。验货征税初不依照定例，洋商惟意所欲，故天津常税轻重无理，二十年来间有改订，犹未尽洽。辛丑马凯条约成，翌年壬寅七月十六日联军退出天津，交还中国。时李文忠公为北洋大臣、直隶总督，命周慎悫公（馥）任接收事。其时常关以担保赔款，故遂归海关兼管，由总税务司派常驻税务司一员，而听津海关税务司之节制。各行省常关在海关五十里内者凡十九处，天津其一，均归海关兼辖。迄民国二年，十九处常关概归税务司实行管理，以各省军阀攘夺税款，不能应付赔款，遂致税权尽失。否则只天津等处七关归税务司管理，其他十三口如芜湖、九江等处在前清犹归监督主政，而解额定之税银于就近之海关，主权尚未尽失也。天津常关岁征银二百万左右，近年北方战祸频仍，税收减色。西历一九二二年总税务司以天津常关税银埒于海关二等之关，遂改为独立，设正税务司，而不归海关兼辖。即以副税务司好威乐升任正税务司，其他华洋帮办无定额。常关所用帮办，原皆调自海关。常关之有帮办专员则自余始，今则有常关帮办五员矣，津常三员，其二员在他口常关办事。天津常关昔有襄办提调名目，均领薪不办事，由监督呈请财政部，委派在关支薪五年，前税务司请裁去襄办一职，岁省银三千六百两云。

清咸丰十年庚申四月初十日，粤匪破陷无锡县城，城中人死亡枕藉，河水为之不流，但观锡城守贼黄和锦上表于洪秀全之文可知其惨毒。略云：“狗官叨天父天兄天王恩庇，打破无锡金匮，计城厢内外离城五里之地共杀男妇老幼妖民十九万七千八百余口，请天恩降敕封刀。”云云。按：表中所云如此，凡城破时其自经、自沉、自焚或一门殉难者不知凡几，尚不在此数。他如距城五里外各村、各镇之死者更不可以统计。呜呼，诚浩劫哉！尝闻吾父母生平叙述惨酷之历史，辄裂眦切齿。其时承平日久，民不知兵，初尚有远识者警告邑人早为之计，故颇有人携家涉江避地淮扬通海者，但此皆财产饶裕或江北有故旧亲戚者。其后警耗频传，未见匪至，一般自命老成之人咸诋为好乱喜事，转劝邻里戚党切勿自扰。卒至城中人十死八九，且多为士绅，而妇女死者尤众。吾父是年方十九岁，素机警，知粤匪必有一日下犯苏、常，常劝吾伯父士美公宜携眷早徙山乡暂避。而伯父视吾父为孺子，谓为谰言，绝不介意。四月初十日甲戌，贼自江阴、宜兴两路分窜无锡。江阴贼先至无锡城，守营守备蒋志喜及驻军戍锡之广西提督张玉良率众扼皋桥以守，方获胜仗，毙匪无算。讵宜兴方面匪众已越惠山，从头茅峰蜂拥而下，直趋西门。玉良、志喜回顾城中，贼众突出，锡城遂陷。其时贼从西南来，城中人逃出城者只东门一线生路。余伯父携眷出走，家人犹恋恋衣物财产，吾父急甚，乃曰：“尔辈且逃，我在家看守可也。”伯父母及数姊等仓皇东去。九姊语吾父曰：“叔，余等得乘轿乎？”吾父急曰：“此时安得有轿？快走，快走！迟则东门闭矣！”幸吾父预雇舟泊东关桥下，伯父等乃得逃至芙蓉山，寄寓于族人家。吾父独留家中，闻门外扰攘声，出外探望，而匪已至前，指吾宅曰：“此若家耶？”父曰：“非也，余受雇为人守门耳。”匪入内搜查一过，无银钱可得，遂胁吾父行。自此困在贼中者一年，奔走数千里，死中得生。只缘留守家中，保全一家生命之故，否则青年如虎，何处不可逃生乎？时外家王氏全眷避地于东乡谈村，大外祖湘帆公远宦广西，七外祖春帆公宰皖江，只大舅父谷生公奉母家居。吾外祖父瀛帆公善书擘窠大字，平昔鬻字自给，迨七外祖宰皖之望江鹤，俸所入资给兄弟，外祖父始不出鬻字。闻先慈言外祖父尝书屏条堂幅，携往乡镇求售，遇严寒风雪，面部往往而痠。先慈为制棉面具，仅露二目，后连风兜，自是得免痠患。先慈述此辄泪不可抑。三月发匪陷溧阳、溧水，围金坛锡常一带，消息日恶，七外祖母江夫人乃偕吾外祖父母、大外祖母及谷生大舅等全眷避乱于谈村。及四月初十日匪陷锡城，贼酋济天福、黄和锦入城后出示安民，张贴四乡，言吊民伐罪，秋毫无犯。乃越日，而匪众四出剽掠，谓之打先锋。十五日己卯，匪掩至谈村，七外祖母暨大外祖母等已先期匿于谈村三里外之高山地方，只外祖父母自以年老无虑。掳辱时，先慈年十六，为外王父长女，其次姨母一、母舅二均稚，外祖父母所顾虑者只先慈耳。于是预以先慈隐于村外断港丛苇中，携干糇充饥。粤匪入村奸淫杀戮，外祖父母始觉匪氛之可畏，乃相偕出产，坐于水滨。匪来向索金银，外祖言吾等窭人，何来金银？匪遽出刀相向，外祖父母震其凶威，遂联袂投水死。姨母时年十四，亦奋身一跃，俱沉滨中。两舅号哭水次，匪乃携之入村，以钱一千嘱老媪抚字之。先慈所匿之港，与外祖父母所投之港相距甚远，且在旷野，远闻村中号哭声，遂以预备之稻草蒙首，而全身漫于水中。及贼入临港，疑港岸丛苇中隐匿有人，乃以苗杆猛扑之，芦苇皆倒垂入水，恰将先慈重重遮蔽。贼去仍不敢出水，如是者一昼夜，既而贼饱掠他适。村人李四先生者收外祖父母、姨母之尸，并赵姓一家九口同死河中者，以其家中屏门八扇分瘗两坑，男女异穴，葬于港滨。及谷舅父自高山来村，始悉其事。初不见先慈，以为亦必死矣，哭而往断坑边，呼妹长号，先慈应声而出，兄妹相觌，大舅哭益耸。先慈心大震，询父母所在，舅哭述之，先慈号啕咷蹙踊，奔赴葬所，以手爬土，十指尽破，血涔涔然，痛不欲生。大舅持之，坚李姥来劝，二舅亦随老媪来，乃相率至李二阿姆家。二阿姆者，李松藩之母，与外祖母素相亲爱。翌日，七外祖母等亦自高山返，遂雇舟至常熟，易舟出福山口，再乘海舶至宁波，经绍兴，溯钱塘江而上，至皖南之徽州，度黄山，过祁门。祁门在黄山之脊，县令为毗陵史贤希先生，故与七外祖为盟兄弟，后又缔朱陈之好者。时已九月，全眷男女十余人犹著葛衣，资用亦罄。谷生大舅乃谒史公，备陈情况，史公即赠白金五十两，并于估衣铺购置男女衣服若干套，分给各人。史公之厚谊，先慈至老犹感念之。复由祁门顺溪河下，至浮梁，易舟渡鄱阳，过九江，再至望江。水陆曲折数千里，经历半载。吾二舅相继病殁道中，大外祖母及其孙女亦均死于浮梁，暂厝佛寺。承平后始扶榇归葬，若吾两舅则途中瘗之矣。吾二舅病笃时，七外祖母梦吾外王母张太孺人语之曰：“两子吾将携去，大女累至二十三岁。”七外祖母若悟其已死，劝阻之曰：“二侄为五哥一房香烟，吾姆万不可将去。”张太孺人不允。七外祖母初不敢告人，心知两子必无幸，迨两舅病殁，始以语先慈。后先君赘于皖垣，先慈年十九淹留甥馆。丙寅兄生于省城王家山，庚午余生于运漕，是年先君遂携先慈及余兄弟辞归无锡老宅。先慈年正二十三，与梦中语吻合。先慈既至里门，乃出赀向谈村李姓购港滨之地三分，曰：“吾父母既不能迁葬，然不可瘗人家施舍之地。”又以吾父名树碑志之，又恳求亲族上其事，得旨，准予旌表入祠忠节祠。吾母每苦晕船，然每岁必亲往祭扫，既哭复晕，必历二三日始回复健康。去则必贻李姥以礼物，姥入城，必宿吾家，逝后余兄弟与松藩益相爱好。吾母晚岁特以甘旨之余购广勤纱厂股票二股，以利息作祭扫费，谕令顾氏子孙世世奉祀，岁时、生死忌辰与本宗祖先一例祝飨。当时余伯父士美公全眷遁至芙蓉山，贼又掩至，伯父肩背受贼一刃，卒以创重不救。家中妇女以匿于山中获免，其他未及逃匿之妇女被祸者不可胜数。最惨者吾第八从姊嫁同里华仲庚为继室，生一女，未晬，而仲庚为贼所刃头，未殊者，只喉管寸许耳，捧首归家，越日而卒。八姊乃以带缚其女于胸，投于城中东河而死，逮尸漂出水面，其女犹作哺乳状也。吾姑母适王益三先生之次子（忘其号），嫁后六年数妊，只育一男，曰顺保。姑丈家业油坊，境饶裕，吾父屡以贼氛相告益三，翁则谓少年轻信谣诼，一笑置之。有时衔杯语家人曰：“穷人盼乱，可趁风打抢耳，何来贼者？吃饱了早早高卧可也。”姑母心终不宁，婉词劝早避，翁笑斥曰：“痴婢慎勿信人[B220]言也。”及两江总督何桂清所统大营自丹阳常州败溃，沿途东下，溃勇私掠于北塘，桂清弗能禁。四月初三日金匮县令畅和会弃城而遁，无锡县令丁廷鸾乘马出城，守备蒋志善追及至石塘湾，掖以回城。土匪峰起，肆行剽掠，蒋守备辄捕杀之，血染衣尽赤，而剽掠如故，至是王翁始尽室以行，寄居南乡。贼破城，诡安民而四出剽掠。翁一家俱隐于山谷中，姑丈出探贼踪，见无人，遽大声曰：“贼尽走矣！”不意忽有贼自后突出絷之而去，自此遂杳无消息。越日，贼又来，姑母等幸早避，只一媪抱顺保未藏匿。顺保始三龄，贼悦其玉雪可爱，就媪手抱之。顺保骤睹异状，乃大啼，贼怒掷诸地，媪急抱起，而脏腑已伤，胆已破裂，遗屎尿皆绿色，日夕不住声，唤母三日而殇。吾姑夫掳子死，心痛可知，所以未即死者，犹昕夕冀姑丈归耳。迨吾父自贼逃出迎之大归，日后佐吾母抚育我兄弟，朝夕督课，恩若生我先父，为之承继其侄济臣为子。自儿时至娶妻生子，皆吾父协助之成家。济臣后亦人邑庠，姑母至七十岁方死，一生苦节，贼实陷之。吾父初被虏时，以其为佣工也，令肩大旗，每战辄插旗于地而匍匐田间。既而贼谂吾父识字，询能书否？曰能。贼酋乃令吾父掌书记，自此得乘绳轿矣。轿式以两巨竹纲绳如床，令新虏二壮丁舁之，吾父坐卧其上，相待极优。一日掳一人，年已五十余，贼令挑负，其人弗胜，呻吟而行，贼抽刀斩之。吾父遽以手承其刃，阻勿杀，食指已断一半。贼酋急以金枪药裹之，至老而刃痕宛在。其人得不死贼中。有锡人王某，向业木匠，同在贼中，知吾父为同乡里，累欲有言，吾父故作威吓状，恐其人无识，或言图逃事，故拒之勿使近。吾父陷贼中几一年。一日行至浙皖交界之地，诡言欲食扁豆，令人出采，数日不获。时当初夏，扁豆实犹未结，吾父乃怒斥采者谓：“尔辈太无能。翌日，吾当自出觅之，觅得者将刑尔辈！”次晨，特易短衣，挟利刃，复怀贼中所获金饰数事，令锡人王某携筐同去。及至乡间菜圃，扁豆尚未著花，藉地稍息，王某伏地大哭，求释放，吾父故以刃拟之，王股栗，吾父知非诈，乃曰：“特试汝耳。吾不为逃计，何为出采必不能得之扁豆而携汝以来乎？”遂相偕向官兵营垒处而逃。既抵官兵处，讯知为难民，辗转数百里，才得渡江。至扬州，绕道靖江，由江阴抵锡。入锡境，又遇白头，坚指为奸细，将杀之，搜吾父身，幸在江北有一锡人托带家信，而其人恰为白头领袖所知。搜见此函，知非虚假。虽得释放，而江北亲友所赠之银钱尽失，仅著短衫，赤足以归。既至姑母处，不复相识，斥曰：“我不需柴，速去。”父曰：“姊不识我乎？”乃相持而泣。

余在芜湖时尝闻黄镇生太守云，当同治季年尝从军于四川任某统领之营务处。时发贼余匪犹蔓延于川东北，剿抚兼施，未易得手。而其间有非匪而目之为匪，官军屡剿，而猖獗特甚。且此股之匪既不通匪，而独与某军官为难，若遇他统领，必让避之。盖其帅为一女子，人数不逾二千，勇悍善战。起衅之由，因中州一土官素鲠直，失欢于统领，诬以罪，诉诸川督遽逮捕。置诸狱，遂瘐毙。土官之妻薛瑶华者，素有谋略，以痛夫无辜瘐死，遂揭竿而起。部勒有方，归附日众。一日，黄太守憩于树下，令其士卒以两旗蔽风，就地铺毯而卧。忽薛部之众风驰电掣而来，太守失色，随从马弁曰：“勿动！彼不吾仇也。”俄而薛部之先锋至，下骑为礼，太守亦起立答礼。马弁谓其人曰：“盍少休乎？”先锋以无暇辞，口称惊扰，跨马疾驰而去。倏忽大队至，簇拥一女将，年事三十许，貌中人，不施脂粉，英气逼人，大纛障其后衣，锦甲中绣“薛瑶华”三字。部众衔枚疾走，军容甚整，道旁有人不一瞻顾。众去尽，太守咨嗟太息者久之。后数月，薛瑶华生擒其仇，活祭于其夫之墓，手刃之，痛哭而去。嗣是此部之众散归田里，薛瑶华不知所终。

前清光绪二十年前后，苏皖江面盐枭横行，私盐船经过关卡，于黑夜连樯而过，守关炮船巡役莫敢撄其锋，反与私通。该船经行关前，有询之者，答曰：“沙子。”沙子者，盐枭谓盐之隐语也。缉私枪船巡役仰其鼻息，若声气素通者，盐枭与以私盐若干包，令之报功，其为少数缉私兵役所获者，仅贫穷贪小利之小船及孤身肩挑之小贩而已。上官命令严紧水路，则枭贩故买破划一只，陆路则将瘦驴瘠马驮盐若干，遗留中途，伪为兵役缉获者。缉私营之哨弁于是上呈长官，肆意铺张如何打仗伤匪若干，如何截获逋船一支，或驴马若干匹，私盐若干包，一似真与盐枭交战者。现江岸矗立半截破划，榜示儆戒者皆此类也。其时南京、镇江间扬子江中最著名之盐枭首领曰白寡妇，曰徐老虎。徐即徐宝山，绰号老虎，船人多不敢真呼之曰虎，而以把山子代之（鄂人讳虎，亦以把山子代虎之名）。刘忠诚公总制两江，缉捕盐枭极严，以已革参将李振标有缉捕能名，檄李捕白寡妇及徐宝山。妇故与徐姘俪，俨如夫妇。而徐藉白寡妇之声望，得统所部。缉捕既紧，妇谓徐曰：“我两人不获其一，官必不肯罢休。我为妇人，死无甚紧要，尔为男子，年力正强，他日尚可有为，不如余被捕，则尔仍可领袖吾众也。”徐坚执不可，妇再四强之，遣人约李会，议于江边乱冢间，议定仅以妇就捕，李如约。妇乃不告于众，单身出晤李。李预以小轮泊左近，载之急驰而去，迨枭众闻信，已无及矣。到南京交营务处审讯，妇侃侃而谈，毫无隐讳，谓徐宝山仅吾之姘夫，依吾得名，实非枭酋。谳定斩白寡妇于市，而驰缉徐之令。李振标以功得复原官。徐感念妇情，终身茹素。既而徐势日益鸱张，然但贩卖私盐，初不劫掠商船，平素且多侠义事，地方绅商竟有阴与往来者。制军营务处候补道刘文兰者，上说帖，议招抚，侦知徐部下有四大将皆名金标，而蔡金标、董金标最骁勇。刘之部属有素与董善者，于是密献策于制军，议先以诱抚董金标入手。密议时，在制军之签押房，以为极秘密也，讵制军左右皆徐耳目，且以所最信之人投充厮役，明敏勤干，为制军亲信，绝不疑为徐之间谍也。该仆立以此计告徐，徐大骇，思先发制董，实则董固未知此事也。一日，徐过江访董于七濠口枭巢。董欢迎之，留之家中宴饮，席即设于董妻之房，烟盘陈于董之卧榻。徐于吸烟时暗将董枕下之手枪窃出，而易以空枪，席间与谈受抚事，而董谓不可，徐心益疑。酒阑，已深夜，董曰：“大哥不必过江，宿于我处可乎？”徐曰：“诺。”即设榻于董之对房。天将四鼓，徐忽起剥啄董之房门，董应声询所以，徐曰：“我有事商量。”董请俟翌朝，徐曰：“事甚要，非即商量不可。”董披衣启扃，蓦见徐执枪，知有变，急返身取枪，则已空无子弹。此时徐已入室，董乃跪地请曰：“我未尝得罪于大哥，胡为若是？”徐曰：“尔所做事尚欲瞒我乎？”董问何事，而徐手枪已发三弹毕命。徐于当夜回镇江，其众但知董金标枪毙，而莫谂所由，部下渐有离心。徐知久将不能辖其众，乃决计投降于长江水帅提督黄芍岩宫保。黄编其众为新水师营，而赏徐五品顶戴，令统其众。徐幕中有陶君者，延陵诸生，颇有谋略，以徐归正后终恐为长官所疑，陶遂献计，谓：“今革命党正盛，朝廷捕之急，若能擒获革党首领，不独取信于长官，富贵可立致也。”于是徐选得一周姓者，青年倜傥，学识兼优，且有口才，使之渡东瀛留学，优于交际。周乃投入同盟会，演说时尤激烈，颇为党人信仰。周乃自言与徐宝山为莫逆交，徐素蓄革命宗旨，今投降清室者伪也，仍拟待时而动，乘间窃发。苟得党中巨子二三人，吾与之西归，相约起事，必能得手。于是互推有声望者三人，与周同行。周于未行前，先发一信与徐，徐复信欢迎，周以示党人，众愈踊跃。将行，先电徐，告船名。至沪，徐已遣人候迓矣。相将来镇江，徐预订一酒肆，其日不许售外客，令馆中人悉外出，凡掌柜堂倌均以部下任之。徐且服堂倌装，束手提热水壶伺候来客，实则坐上客皆埋伏之壮丁也。周偕三人者于船抵镇江轮埠，邀入该酒肆，谓饭后引往谒徐。三人随周入馆，登楼坐定，方设饮，徐猝以壶掷地，楼上群众手执器械蜂拥而前，周某遽从楼窗窜屋顶而逃，其三人束手就缚。周之逃盖预定计画也，而徐犹诡言逃去一人，令人速即追捕。三人解至营务处询讯，直供革命不讳。问以逃者姓名，坚不肯吐，仍未知周为间谍也。三人就诛，徐乃擢升都司，自是官场以徐为真心降服矣。未几，辛亥政变，苏抚程德全反正，陈其美起于上海，赵伯先起于镇江，均成立军政府。徐宝山亦在扬州独立。淮扬一带，声威赫然，地方赖以镇服。徐素有骨董癖，一日有以康熙窑花瓶求售者，盛以楠木椟，且有锁钥，甚美观，索价千金，徐还价三百金，其人不允。翌日，又将木椟送来，谓能稍增其价即可脱售，阍人如言，将木椟呈进，徐未即启，阍人退出。徐乃令小童取木椟进，拟启而视之，钥甫入，轰然炸裂，徐与小童俱毙署中。人闻声聚观，见已肇祸，索售瓶人，无踪影。事后揣测，以徐与地方素无恶感，只诱戮革命党人及误毙董金标事为其最大冤仇，炸弹之来，大都为党人报复也。清光绪二十七年，余曾因程子骏君介绍，得晤徐于镇江营次。徐不识字，持程函示其秘书，知余无他意，周旋殷勤。徐面目白皙，身体魁伟，精悍之气虽流露于眉目间，而态度固甚温文也。

庚子义和团之乱，近畿一带风起云涌，声势极盛。先则公行于都门，继而流传于天津。有大师兄张老四者最著名，次则曹老四等。又有和尚曰海干者到处募化演说，言天溺海干，洋人当灭。直隶数十州县人民平时受教民欺侮，地方官慑于外人气焰，凡民教涉讼，平民每不得直，积怨日深，以故拳匪一声呼啸，风靡全省。谓有咒语可避枪炮，中弹不伤，天津地方到处神台高耸，习拳诵咒，日益以多。其时直隶总督裕禄本为庸奴，先尚不甚信此邪说，迨奉慈禧懿旨，令其保护义民，并为之筹饷，裕禄乃遵旨办理。张老师居然乘绿呢大轿入谒制军，分庭抗礼，拳匪徒众更明目张胆，益无忌惮。当时黄花农任津海关道，奉檄为义和拳筹设粮台。黄知拳匪不可恃，洋兵不日且来，遂以关税及公款银两悉运贮于安稳之处，而自至德州以避之。既而北京德使臣被戕，日本使馆书记官遇害，八国联军乘军舰攻大沽炮台。大沽原有炮台七座（南四北三），不能御，联军长驱直入，裕禄仓皇遁至北仓，仰药死。联军遂踞天津，此清光绪二十六年六月十八日事也。联军既入津，又铲除大沽炮台，仅余南台一座，洋兵架大炮于天津城中鼓楼发炮，毙平民无数，真拳匪死者不过十之二三耳。最可悯者一般无知小儿女，女习红灯照，儿习避枪弹咒语。红灯照者，谓灯光可灭洋舰也。洋兵始以一群顽童，不忍放枪，而若辈以为大毛子（指洋人为大毛子，教民为二毛子）惧己，挺刃冲锋。洋兵乃放枪一排，群孩应声倒，洋兵即未续放，诸孩亦即相率逃避，不敢复进。联军入京，两宫西走，京津一带遂全为外人所占。翌年，马凯和约成，拓北京使馆界，津埠辟八国租界，二十里不得驻兵，京中建德使臣殉难石牌楼，总赔款为海关平银四百五十兆两，本利并付至西历一九四十年还清，本利共计九百八十二兆二十三万八千一百五十两。上年段祺瑞执政，又承认法、比、义、西诸国所余赔款统改付现金，于是增额三倍，蠹国媚外，宜南方倡言废除不平等条约也。

天津原有城，东西长而南北短，作长方式，津入谓为算盘城。庚子义和拳之乱，八国联军首陷天津而踞之，毁其城，以其砖石运于威海卫，建筑码头驳岸。有蒋剑秋者，津人，能英语，承包平城之工，获利甚巨。洋人自光绪二十六年六月十八日破天津，迨二十八年七月十二日退去，适合阳历两足年。天津旧城门东曰镇海，西曰卫安，南曰归极，北曰带河，所以津人有带归卫海之识（卫威谐音）。现城基皆成宽阔马路，通电车矣。当拳匪初起，极猖獗，力攻租界不克，大沽炮台七座仅存南台一座，将长驱直入天津。直隶总督裕禄犹累疏报捷，称拳匪为义民，有旨嘉奖。迨聂忠节（士成）战死，联军逼津，裕仓皇遁。惟吾乡杨艺芳京卿（宗濂）为长芦运使，率芦勇登陴，血战受伤，其余诸将皆不战而溃，联军遂直取北京矣。

江西之瓷器、竹木、纸张销流海内，其实诸物大半产自徽州。徽州全郡踞黄山之中，山形如“丁”字，“一”之北为宁国、池州二郡，“[C012]”之西为江西，“[C012]”之东则浙江。徽属六县，祁门、休宁、婺源、黟县偏在西，偏东者只郡城附郭之歙县及绩溪而已。黄山竹木最富饶，向北则山岭隔之，惟下通至鄱阳湖，则为最便，故竹木运出，多取道江西绩溪等处，纸张亦有顺新安江而下者，但为少数。瓷器虽制成于景德镇，而磁土则出于祁门，惟茶叶可陆运，且为本省设局榷其税，故仍得以徽产名，与皖北之六安同为安徽名茶也。徽州出产甚丰，如墨，如术，如竹制之对联、织扇花纹，均极精细。徽人俭朴，犹有三晋之遗风，故其人出外经商，亦如晋人类多。自十余岁赴外省学贾，每越二三年一归省，直至年老归休。其俗妇人主中馈，必娶媳方得息肩。里中虽多小康之家，髻簪金饰，而衣裙皆布，姑嫜携秤买菜于门，媳则任炊爨，目以小斧预擘树柴而储之，操作极苦，故他郡人多不欲以女嫁于徽人。余尝闻吾父云，粤匪转战苏、皖、赣、浙间，出入徽州者三次，最后曾文正驻军祁门为大本营，匪踪始绝，而徽人已十死六七矣。缘徽自元迄清未被兵衤固，故人咸以其地为桃源，不知剥复循环，宁能幸免，以致避地而受祸者尤为多数。粤匪平后二三十年，山中人家多有门庭如故，尸骨暴露室中，野树自堂中穿出屋顶，无人过问也。

贞女李法华者，天津人，居西头先春园。父母止此一女，天性纯孝，早岁矢志不嫁，一意奉亲。数年前母死，几哀毁灭性，人喻以有老父在，胡可死？乃节哀治事。家清贫，恃针黹以养，今春父又死，贞女痛父母双亡，经营丧葬事毕，遂杜门七日，绝食以殉，年四十二，远近钦敬。本邑八善堂诸绅耆以际此世风日下，孝弟熄绝，甚至高唱非孝恋爱自由，得此贞女，砥柱中流，急应表扬，以挽颓俗。公呈当道，赏给旌表匾额，当地士绅官商送挽对百余联。出殡时，执绋者甚众，军司令亲往致祭，尤难者鼓吹、仪仗、棺罩、杠夫俱不取赀，以尽义务，而仪仗之盛直与贵官富商出丧相埒。旗幡亭台既极鲜明，鼓吹乐工粗细咸备，凡该部之精于其技者无不在途中献技，各尽所长，遂致哄动全埠，空巷万人，可见孝弟之道足以鼓舞人心也。

《左传》云：“国将兴，听于民；将亡，听于神。”近年海内骚乱，而神学大盛，西人每于摄影中发见鬼形人，皆异之。余谓天地之大，安得谓无鬼神！《中庸》言：“鬼神之为德，其盛矣乎，圣人亦止训樊，须敬而远之，不能辟其必无。”爰记谈鬼三则于下。

吾族祖晴芬侍郎及孙平叔制军于童试时，偕友同赴东林书院。天尚未明，路过一巷，猝见一奇鬼长丈许，坐人家屋檐上，翘一足。制军以手拍之曰：“朋友，让开些。”鬼果侧足让孙入巷。晴芬公继之谓：“你亦让我过去。”鬼又让之。其后至一友拍之不动，乃由鬼之胯下过，后一年其人即死。孙以翰林官至福建将军、闽浙总督，谥文靖。晴芬公以嘉庆辛酉大魁，官至户部侍郎。

京都某甲平旦行平则门大街时，则道上行人犹少。见前行一人罩有一团黑气，近视则无，退后丈许，又睹黑气，心甚疑讶，乃踪迹之。继见其人入一僻巷中，剥啄一居户之门，启而入，遥闻门内有小儿啼声。未几，其人飘然而出，遂不复有黑气罩身。某甲仍尾之，入一茶寮，某甲亦入而品茗，故与其人周旋，情极款洽。某甲乃告以所见，其人拍案曰：“有是哉，鬼神之灵也！”因语某甲，谓受人赀雇，令杀一妇人。既至，见小儿依依乳下，乃大恻，念若杀此妇，儿将奈何？遂奋身而出。语时出怀中利刃示甲，谓：“该妇未血此刃仅一间耳，故余身先罩黑气，后即无者。善恶一念之间，影响若此，谓非鬼神特令君见之以儆余乎？”此事为江朝宗将军所述云。

颍上县城中有居民夫妇，止一女，以磨面为业。对门为一小药肆，肆主之子甲与女年相若，时挑动之，而女迄不理。一日，女父母俱出，留女守门。药店子甲侦知之，掩入欲加以强暴，女大声呼，甲惧而遁。其父母归，见其女愀然不乐，初不为意，讵女于夜间自缢而死。街邻有闻女呼声者泄其事于女之父母，甲亦心虚，不敢出面。女父母诉之邑宰，提甲讯之，认图奸事不讳，但未遂耳。而女之母舅某乙得药肆之贿，认为羞愤自尽，冀减罪。时先君襄谳颍邑，将讠是狱之前一夕，典史吴某来寓闲谈。先君本借一庙宇作官廨，正畅谈间，忽闻鬼啸，自远而近，其声惨厉，仿佛即在窗前，需格动摇，瑟瑟有声，吴君战栗无人色。时与先君对坐于榻，先君顾吴而笑曰：“抑何胆小若妇人耶？尔我试易位。”吴君起立互让间，乃有一竹篾长二尺许适自上而下缓缓堕于先君原卧之处，仰观屋顶，光净无尘，不知此篾从何而来。吴君弥骇，先君亦悚然，遂大声曰：“余明日必息心静气询是案也。且我顾某一生谳狱多矣，尔有灵，当稔知我平素志趣也。”窗外遂寂然无声，即令两仆护吴君回署。翌日审理此案，甲忽供和奸，引女舅为证，先大人拍案大怒，重笞甲，甲始供某乙受赂诬良情事。复提乙，一讠而服，于是案乃定，甲乙各判重罪，而为贞女请旌焉。

族曾祖响泉公（光旭）以名进士任四川按察使，殁而为本省城隍之神。相传其字能避火，有得其匾额者，四周之火独不延及，诚异事也。公文章事业载在家乘国史，无庸赘述，但记其先德阴骘事。公幼时资质极钝，十三岁犹未毕四子书，某岁苏、常大旱，灾民遍地。封翁珍山公恻然悯之，顾无赀振济，家藏古画一轴，固素宝爱者，不得已，托友代售之，冀得赀以振济。该画轴头藏有珠宝，封翁不知也。友人货诸苏州，得白金八百两，而仅以二百两与封翁，悉以振济灾黎。该友有子与公同庚生，聪颖绝人，猝罹疾病，临危语其父曰：“尔昧振济金六百，天特谴汝，余将往为顾家子矣。”言绝而卒。同时，公亦病越日，病瘳忽然敏悟，与向者判若两人。盖友子之魂已附合于公矣。此事族中父老流传，初非虚伪。第神鬼之事通儒佛道，故青浦王兰泉先生（昶）为公作墓表，不采其说，同邑杨味云先生（寿楠）为先君作墓志铭，亦未及贞女事也。

先君尝为涡阳尉。劫盗戚跛者受捕役班头刘某教唆，令供某甲为窝家。甲家小康，秉性耿直，刘与有宿怨，故教盗攀陷之。迨提某甲到案，先君一见，知为良善，必为盗诬陷，遂提戚对供。戚一睹甲，即曰：“大哥，尔莫怨我，我受刑不过，不得不将尔供出，咱们同快乐，自必共患难，谅尔必不我恨也。”甲亟辩其诬，谓素不相识。戚又历历供平素如何往来，如何交游，如何匿藏，滔滔不绝，抑若果有其事者，最后戚又曰：“大丈夫作事，死则死耳，胡狡赖为？徒自苦耳！”先君于双方辩难时不置一词，迨戚供毕，始驳诘其罅漏处，至无可抵赖。乃佯唤取大刑来，戚俱，叩首乞恩，遂将捕快教供和盘托出，于是释某甲而将刘钉镣治罪。惜先君驳诘戚盗之词，余时尚幼，不复记忆矣。

族祖蒹塘公曾宰皖北某县，获一剧盗，讯鞠，直供所犯不讳，侃侃而谈，了无惧色，顾所犯未尝杀人。公奇其状貌，设法脱之，濒行勉戒备至，盗叩谢而去。越数年，公解任，买舟沿长淮而下，抵盱眙山下洪泽湖西．口。有一僧呼舟请附，公欲允其附载，舟子执不可，僧在岸呼曰：“舟中得毋顾太爷乎？”（皖人于咸同间称县令为太爷，知府为老爷）舟子应曰：“然。”僧乃一跃登舟，舟距岸盖三丈许也。入舱向公稽首曰：“太爷别来无恙，犹识贫衲乎？”公方凝思，僧曰：“衲即太爷于某年某月日加恩不杀之某盗也。”公始恍然，延之坐。僧曰：“衲此来，为保护太爷耳。湖中多盗，意以解任官宦囊必富，盖自公出发时盗已踵后，将俟舟入湖中而肆劫。衲稔知之，故追踪而至。公勿惧，有某在，虽百数十盗来，徒送死耳。”公鉴其诚善，款待之。视其所携只铙钹一双，联以细长之索，无行囊，无器械。既而入夜，月明如画，西风正紧，僧谓公曰：“如此风月，正可张，帆渡湖，勿错过也。”公以命舟人，舟人难之。公知僧必有成算，谓舟子有大师在，勿惧也。舟人不得已而解缆，张帆入湖，疾如飞驶。夜半，湖亦过半，忽有小艇十数纷集湖中，群盗呼啸而前，将登公舟。僧遽出立舱面，以铙钹左右飞舞，映月光中如万道金蛇，不见僧影。盗当之者辄削去半颅或折臂断足，纷纷跌入湖中，小艇急窜去。天甫四鼓，二百里湖面安稳渡过。黎明抵清江浦，僧乃谢去，谓前途安靖，祝太爷一路福星！飘然而去。公嗟叹者久之，年老犹与子孙言，念之不置也。

先曾祖立贤公以诸生游幕陕甘。道远家贫，曾祖母殷太淑人恃针黹以赡家，伯祖及先祖晋江公每晨入学，给大钱一文，系于裤带，临卧时解下，次晨仍给之，如是者数年。钱擦磨极光，可见当年小儿之浑厚也。一夕，闻屋瓦有声，出视之，则有贼坐屋脊上取火吸烟，太淑人曰：“吾家母子赤贫，室中仅米二斗，钱二千，悉以赠君，幸勿惊吾儿也。”贼曰：“吾特假道耳，知姥家贫，决不相犯。”太淑人曰：“然则请下，以杯茗相酬。”贼乃下。视之，则二十许男子也。太淑人曰：“观子状貌决非下流，何乃业此？”贼曰：“吾访亲不遇，流落此乡，苟得川资，吾将返矣。”太淑人曰：“吾针黹所积，幸有余赀。”乃取钱二千赠之。贼不受，固与之，贼乃曰：“姥厚德，他日誓必报。”遂升屋而去。越三十余年，先祖为晋江令，太淑人卒于署。归舟泊温州海口，闻岸上有人呼舟子曰：“是某太爷船乎？”曰：“然。”又问：“太夫人柩在船乎？”曰：“然。”须臾，有十余骑拥一人至，晶顶蓝翎，年五十许，登舟吊奠，赙白金，晋江公力辞之，并问姓名，曰：“不必问。吾受太夫人惠，所以报也。”置金几上，登岸疾驰而去，询之，人曰某守备也，与公并无交谊，因忆少时事，意即其人欤。

吾友蒋君遇春谈及其曾祖母某太君之纵贼，与前事相类。蒋氏世居吾邑河埒口西门外之乡镇也。太君为新妇时，家扰于贼。一夕贼又至，家人集壮丁守前后门，大呼捉贼，贼惊逸，与太君遇于家╉中，太君曰：“前后门皆有人守，园墙有梯可登也。”贼如言而逸。事后众皆咎之，太君曰：“君等不思耳，贼屡扰吾家，党羽必多，若结怨则家无宁夕矣。不如纵之以示恩，苟有天良，决不来矣。”嗣后贼不复至，人始服其明智。太君之子为和叔先生（大镛），以进士起家，官至顺天府治中，世以为厚德之报。

癸巳岁，余以府案首蒙溥玉岑宗师院试拔置第一名。入邑庠谒见时，勉以练习楷法，精研试帖诗，谓鼎甲需工楷，考差在律诗。（此亦翰苑诸公之见，然意固可感）盖以余书法拙劣，律诗亦草率也。越十二年余以解饷入都，溥师时为吏部尚书。投刺上谒，延接殷勤。余言门生不肖，未能奋志科名，姑谋升斗之禄以资菽水，实辜老师载成期望。师谓人生事业不必定由科名，廉吏可为，人爵斯贵。余唯唯。时吾师之长公子毓隆为安徽学政，师询声名何如，倘有所闻，宜正规之，以尽世谊。余答以取士得人。师又询及需余致书与皖中大吏说项否？余言饷差例得酬庸，他日再求栽培可也。嗣后云泥分隔，音讯罕通。改革以后，师以天潢华胄，素持廉洁，竟无以为生，卒赴皇陵痛哭，自缢而死。哀哉！

余跋《云在山房文钞》云：

《云在山房文钞》，杨子味云之所著也。君博涉文史，才藻冠时，爰自绮岁蜚声艺苑，二十以后挟策游幕府，三十以后簪笔涉郎曹，继乃乘槎奉使，遍历欧美各邦、南洋群岛，洞悉古今中外政教、礼俗盛衰强弱之原。其文益宏博隽美，为时传诵，生平尤精于计学。官度支部参议时，清理财政，创办预算，裁冗滥，核名实，使天下财赋之籍，悉综于京师。所定章制至今奉为程式，海内推为财政专家。民国以来扬历京外，氵存涉卿贰，声绩益炳，顾厄于时势，未竟厥施。解组后杜门谢事，以图史、花竹自娱，盖散带衡门，将以著书老矣。所为文稿不自收拾，庚子毁于兵，庚申烬于火，存者不及什之一二，故世之推重君者，以政事掩其文章。余特为之搜罗选辑，得若干篇，分为三卷，又骈文一卷。集中诸文不拘一体，奏议论策取法于坡颖，序记铭传导源于欧曾，骈文风格则在君家蓉裳、吾家笠舫两先生之间，皆可传也。余论交垂四十年矣，相知既深，不能无述，缮校既竟，爰识数语而归之。（以上原跋）君官京朝以章奏擅名，其实生平所作当以诗为第一，骈体文次之。《云在山房诗》存仅百余首，风格皆近三唐，近体尤佳。五律高者学右丞，次者亦近姚武功、许丁卯。佳句如“海云含雨黑，关月带沙黄。剑拭虹光润，衣沾蜃气凉。松寒龙檄雨，芝暖鹤耕烟。蝉声经雨断，萤影人烟微。山禽争果落，野蝶趁花飞。阶竹斜侵户，檐花倒入帘。疏钟云外寺，微雪水边村。月影随花转，秋声隔竹听。深竹笼烟暗，疏松点雪明。”皆可入摘句图。七律体格于卧子梅村为近，沉雄则“党人北部声华盛，贵戚南阳恩泽多。勋业半生讥画虎，人材几辈误从龙。焚书翻恨秦坑浅，拔帜俄惊赵壁空。”感慨则“翠瓦飘烟鹊观，铜沟咽月凤凰池。成神未必皆青骨，作相如今尽黑头。琴无知己宁焦尾，棋但旁观亦烂柯。”清丽则“万里帆樯迎晓日，四山楼阁倚晴烟。黄梅雨后银篝润，白藕风前玉簟凉。碧槛风凉多近水，红楼月好不离花。楼台倒影摇空碧，城郭含烟带晚晴。”皆不愧作手。七绝专主，神韵风格瓣香渔洋，正如初日芙蓉，晓风杨柳，绝句之正宗也。

光绪季年文体日趋ㄈ诡，掇拾子史中之奇字僻语，以为博奥。诗宗宋体，实则沿明季公安竟陵余习，皆所谓亡国之音也。其时公羊学盛行，南海康有为因创《为孔子改制说》，肇革命之萌芽。康号长素，盖谓学问长于素王也。甲午会试题为《达巷党人》，曰：“大哉，孔子。”康文结语曰：“夫孔子大矣，孰知万世之后复有大于孔子者哉？”房考阅之，咋舌弃去。旋于乙未成进士，出李芍农侍郎之门。李恶其学说诡异，殿试得康卷，抑置三甲，遂失翰林。康大恨，竟削门生之籍。其人学术、心术虽不纯正，然戊戌后以保皇党为揭橥，鼎革后仍奔走复辟。无论其是非真伪，而抱定宗旨始终不变，视翻云覆雨，惟利是趋者品格终高一筹。

南通张季直殿撰（謇），乙酉顺天南元，为翁文恭、潘文勤所赏识，名重公车。壬辰翁主会试，得一卷，以为张謇，置第一，揭晓则吾郡刘葆真（可毅）也。甲午汪柳门侍郎主会试，得一卷，又以为张謇，以示同考官翁太史（斌孙），翁曰：“首二场皆佳，五策似稍短。”汪曰：“此必季直闱中抱病耳。”遂置第一。揭晓则吾邑陶端翼（世凤）也。刘之学问，陶之品格，实出张謇上。张亦于甲午中式殿试——卷出翁手，力争于张文达，竟得大魁。张工于标榜，晚节颇不协人望，比之华歆龙头。

闻光绪年间都门出一笑柄，特记之以戒悍妇。有陕西雷某与湖北雷某同官吏部，同住永光寺西街门，皆榜吏部雷寓。鄂雷方续弦，妻尚少艾，陕雷别有寓邸，新纳妾，此乃藏娇之金屋也。陕雷妻悍而妒，一日闻其夫置妾别构香巢，大怒，率仆妪掩捕之，误入鄂雷之室，见少妇以为妾也，摔其发而痛扌失之。鄂妇受殴，不解其故，继乃知误认桃源也。正扰攘间，鄂雷适归，陕妇见不相识之男子闯然入室，群呼老爷来矣，方知误殴，窘极欲逃。鄂妇亦甚狡，阖户曰：’今日之事来得去不得。”乃戟手詈其夫曰：“汝娶我时，明言前妻已死，今故剑尚存，何以处我？”又语陕妇曰：“此汝夫也。我愿扫榻奉让，待汝重谐鸳侣。但停妻再娶，律有明文，我当诉诸官耳。”力迫陕妇入房，陕妇羞愤，据地大哭。陕雷闻信赶至，皇急无措，旋由僚友劝解，令备酒筵、爆竹，向鄂雷夫妇叩头赔罪，始狼狈而去。陕雷因此为社会所媸鄙，遂请假回里。此事当日盛传都中，诚笑林中绝好材料也。

余少时赴常郡应试，偕友人游于天宁寺。值寺僧午餐，遂诣食堂参观。食堂绝宏，廓中置正座，两旁列长桌、长凳，仿佛学校中学生听讲桌，而长则三四倍之。东西各排数十桌，每桌十余人，先有一服役僧猛击堂下之木梆三声，诸僧自外鱼贯而进，分两排，一排首僧击小钟，一排首僧敲小木鱼，诸僧合十随行随诵经，登堂分左右班绕桌而行，左旋右绕，恰如地位顺序而坐。左排首座为击小钟者，右排首座为敲木鱼者。时正坐老僧已先入座，诸僧坐定，钟鱼相应和，梵音齐作。诵经毕，齐举箸，全堂肃穆不闻啜声。每僧一饭二菜，一僧抱大饭桶，依次添饭，一人一勺。食毕，齐放箸，复诵经。诵毕，正座老僧起，诸僧俱起，仍旋绕而出。程伊川观僧饭而叹为有三代威仪，洵不虚也。今学堂士气嚣张，不受羁勒，以视彼教之戒律精严，秩序整肃，能勿愧乎？余等至香积厨见有大锅二，一铜一铁，锅边均印有施主姓名年月。锅之对径约六尺，而强深约三尺，而弱著地埋锅高不盈尺。寺中厨役、火工，洒扫、浣濯，无一非僧，菜圃亦僧人自艺，米则寺有租田。天宁寺产极富，僧众约五百人，服役之僧不在此数。曩闻故老言常郡首富以天宁寺为最，盛宣怀次之，今盛已陵夷而天宁寺如故也。中国言拳术者，莫不知有少林、武当二派，武当精外功，少林尚柔术，殊不知天宁寺僧亦善技击也。吴中于革命初年各寺庙均为军队所占，某军欲占天宁寺，主僧召集僧众欲与对垒，某军气沮而退。各县寺产均被地方土豪劣绅所攘夺，独天宁寺则相戒不敢犯。寺僧之技术立约不授外人，又不轻与他人接触，故知者少。第观该寺僧出外游历，其行李衣服分装两盘，加于扁担。常人所用扁担两端下垂，寺僧则两端上仰（以此为别），堆积各物高且二尺，肩之而行，左手犹执钟横肱于担，右手以小梃击钟，向店肆募化。巍巍两盘，一肩横担，行所无事，不有技术胡能若是？

余幼时随宦颍州，附读于颍州营游击衙署。课暇，尝偕翁镇西将军之公于至教场观绿营兵丁操演，技艺纯熟。先演者为苗杆，搅动飞舞成一大圆影，犹之长蛇飞舞，进刺退缩迅疾若隼。所谓苗杆者，即一丈数尺之青竹，竹根及杪粗细均匀，外绕夏布加漆，杆端有极锐之利刃，俗称为苗子，盖即古之丈八蛇矛也。又操演盾牌，一兵左挽盾，右持刀，蹲地跳走，左遮右砍，忽然滚地而前，锐不可当，人马遇之殆难幸免。苗杆之锋利无敢撄之者。当年陈国瑞之红孩儿兵最骁勇，所练五百人红衣红裤，年皆不过二十，故号为红孩儿营。曾随僧格林沁讨捻匪，捻匪所用军器类多苗杆，陈与战于淮甸，而捻匪以杆刺红孩儿兵如刺田鸡，五百人几尽。嗣后官军亦改苗杆，不专用枪炮矣。盖枪弹为苗杆所搅，多不中敌，而捻匪持杆舞动而前，竟无从抵抗，因是官兵与战辄败。惟盾牌可御苗杆，跳跃而前，杆长不及回身，而盾已切近，举刀砍脚，遇者立踣。所谓以子之矛，攻子之盾，犹不若云以我之盾，摧子之矛。此外所演鸟枪立放、卧放、坐放、背放，咸极巧妙，可见兵贵乎练，练则精，精则可以少胜多。兵多而不精，败如山倒，莫可遏止，固不如兵少而精，胜相让，败相救，此岳武穆之背嵬军八百所以称为常胜军也。惟练技尤要在练胆，无胆则军心易于动摇，虽有坚甲利兵徒以赍敌耳。

杨子江枭矶有孙夫人庙。孙夫人为吴大帝孙权之妹，后汉昭烈帝之继室也。史载吴中讹言昭烈帝梦逝，孙夫人闻之，祭奠江滨，遂投水死。尸逆流而上，至芜湖之枭矶止焉。吴人葬之于枭矶，钦其节烈，为之立庙，至今香火不衰。纪晓岚撰联云：“思亲泪落吴江冷，望帝魂归蜀道难。”（思亲、望帝皆鸟名）典丽工切，遂成绝唱。按：枭为水虫。似蛇，四足，能害人，贾谊吊屈原文：“亻面枭獭以隐处兮，夫岂徒从虾与蛭蟥？”应劭注：“枭獭，小虫，害鱼者也。”闻之芜湖父老言，枭矶原在江南岸，故属于芜湖，不知何年江水冲出枭矶之南，矶北江流日益淤塞，枭矶遂矗立江北岸，仍属芜湖县辖境，周围不足一里，村多伍姓，或曰伍子胥裔。余尝游孙庙，夫人墓在庙后，矶滨江，不甚高广，有一大穴，谓是当年枭窟云。

南方人号北方人曰侉。《菽园杂记》谓南人詈北人之称直隶，又以山东人为“侉”，作“亻岽”字，音“侉”，字典无此字，小说中多此类字。《康熙字典》有“呔”字，普泮切，俗称面大者曰胖子，即呔子也。皖人以山西人为呔子（音胎，上声），以山东、河南人为老侉。北人呼南方曰蛮子者，近不多闻，统称大江以南直至粤东概曰南方人而已。安徽省垣暨其近县如桐城，呼小儿曰芽，作张口喉<齿Ф>间音，淮扬人又读若“骇”，屡闻老猫衔食物唤其雏，亦作“吾芽”、“吾芽”声。其天地之元音，人与物同之乎？欧美人呼父母亦类爸爸、妈妈音，更无足异矣。

吾乡骂人曰坏伯，指吴太宰也；乎油炸之粉条曰油炸烩，与秦桧之名同音也。卖国之奸遗臭千古。

《六一诗话》载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，至《送蔡都尉》诗云“身轻一鸟”，其下脱一字，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，或云疾，或云落，或云起，或云下，莫能定。后得善本，乃是“身轻一鸟过”，陈乃叹服。近世士大夫好押诗条，其法写五言或七言一句于纸中，空一字，其旁连写五字意义略同者，任人押一字，中者胜，即昔人所谓诗眼，其始为文人游戏之事，后则市井博徒效之，句既鄙俚，所中字亦未必佳，不过为博进之一种而已。

《诗经·卫风》“くぐ在东，莫之敢指。”“くぐ”即虹霓，雄曰虹，雌曰霓，诂解为天地之淫气。欧美科学家以虹为日光返射成彩，初非有质之物。吾闻杨味云述己未年曾与杨范甫宗石偕游榆关之角山，憩于僧寺。梅天雨过，倚树听泉，忽有长虹起于涧底，砉然有声，五色晃耀。刹那之顷，上凌烟霄，东跨海跷，尾没于云涛杳霭之间。味云笼罩其中，虹气霏霏，衣履沾湿。俯视涧底，泉水尽涸，古人所谓长虹饮涧也。盖地气郁结，破土而出，映日光而成五彩耳。因题角山寺之小楼曰：“倚虹楼而为之记其事。”其文载《云在山房文钞》中。

《西游记》一书中多寓言，阐发禅机，论者谓作书之旨，以孙悟空及龙马喻心猿意马，心有所思，上天下地，瞬息万变，若猪悟能则喻脾胃，故食量最宏，沙悟净为肝胆，而唐僧为性，性本善也。杨子味云戏谓余曰：“非独唐玄奘取经实有其事，即孙行者、猪八戒、沙僧亦实有其人。所谓孙悟空火眼金晴，状若猿猴，即今欧洲撒克逊人种也。猪悟能即非洲之黑种人，沙悟净则非洲之棕色种人，此三人均为玄奘信徒，随从玄奘法师东来。当日世人未曾见过欧非两洲人种状貌，乃以妖怪目之。若玄奘所乘之马，亦阿拉伯神骏，世人遂以龙马称之。”味云于丙午、丁未年间先后赴西洋各国考察政治，又至南洋各岛宣慰华侨，身历欧亚非三洲，所见各国土人形状，证以《西游记》。所述孙行者、猪八戒、沙和尚如在目前，为之失笑。玄奘取经虽未至欧洲，而欧人已通印度，汉时大秦国入贡，经天竺，抵日南而至中国。大秦即今之意大利，天竺即今之印度也。

津海关税务司好威乐，市得一铜章，方一寸五分，篆曰“知者乐”。其纽为一僧骑一怪兽，征求识者，余曰此地藏王也，兽曰谛听，此兽之名或有专书载其出处。余则但见诸《西游记》中，谓此兽伏在地下，一霎时能将四大部洲蠃鳞、羽毛、昆虫、天地神鬼、五仙，一切善恶可以照鉴，贤愚可以察听，常伏于地藏王经案之下。地藏王名目莲，为新罗国僧，一称王舍城僧（新罗国在高丽国南，王舍城为西戎地，在天竺摩诃赖国之南），本名傅罗卜，尝师如来，始创盂兰盆救其母于饿鬼道中（重增《搜神记》、明《一统志》俱载其事）。盂兰盆译言解倒悬也。七月十五日聚集众僧，具百味五果以著盆中，供养十方大德，如施主咒愿七代父母行禅定意，然后受食，目莲母乃得脱饿鬼之苦。唐肃宗至德年间，目莲渡海来居皖江九十九年，趺坐函中而逝，其身不坏。以七月三十日为其诞辰，吴越一带比户炷香于地。至中元节盂兰之会，几于遍中国通行，岭南尤甚。其赴青阳县朝九华山进香者，男妇不远千里而来，香火之盛，寺宇之多，僧人之众，盖与山西之五台不相上下。据此则铜章或僧寺之物也，好君遂以英文译其事焉。